如果母亲不在,和父亲相依为命该有多好,就像夏树那样。
作业写到一半时,黎静颖被自己脑海中忽然闪过的想法吓得手心冒冷汗了。折腾了整整一夜之后,也难怪她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假设。大约三个小时前父亲摸摸她的额头让她回房睡觉,但她猜想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无法入眠。
程司打来电话,回报准备和风间去重温旧电影:“你也来,然后在赵玫和夏树中挑一个喊上一起去。”
“我作业还没写完……”
“来嘛来嘛,反正你做作业很快的,实在不行就抄一抄风间的啊。”对方又进一步诱惑道,“放的可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片哦,你最喜欢的。”
“真的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哦。那好吧。”
程司的情绪有些低落,可这种低落,也不过是和“限量供应的面包卖光了”一个等级的低落。男生实在太神经大条,没觉察出黎静颖语气中流露出的寂寞感已经到了令人闻之心痛的地步。
“……阿司……”
在男生即将挂上电话的瞬间,又听见对方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过来,那感觉就像是两个字在螺旋状电话线里一路跌跌撞撞,到耳畔时已经奄奄一息了。程司重新把话筒放回耳边:“还有事?”
“……嗯……没有了。拜拜。”这次是女生立刻就挂断了,甚至没等到再见的回答。
“拜……欸?”程司只是觉得稍有些古怪,想到电影时又很快把那么点疑惑抛诸脑后了。整个过程始终坐在一旁翻书的风间此刻毫不拖沓地起身说;“走吧。”
然而最后去的地方却不是影院。
站在黎静颖家门口时风间让满脸困惑的程司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到了。”他没有直接去按听着生硬的门铃。
“我真不明白,跑这儿来干吗?……啊喂?小静。”男生掩着手机背对风雪避到一旁,“那个,我和风间在你家楼下,我们就要上去了,你给开一下门。”
大约过了两分钟,脸色有些苍白的黎静颖披着白色海马毛大衣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顶风穿过院子跑向铁门,身后紧随着宠物犬。她本用不着出门就可以直接从家里开门,但风间知道这实际上是因为她其实非常盼望自己和程司到来。
哪怕没有听见她的声音,风间也知道。
反常的拒绝,答话的节奏,突然地挂断电话。只有些几乎难以捕捉的预感,风间在冥冥之中做出这样的行动。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确地知道总有什么不寻常的发生了。
跑这儿来干吗?
风间只是觉得,身为朋友,却为了尊重她而对她的艰难袖手旁观的日子,应该结束了。
卧室里微微弥漫着冷冽的气味,给人一种与身处工作间类似的紧绷和疏离感,而缺乏家的温馨。
女生在门口留下拖鞋,端进两碗冒着热气的甜汤:“驱一驱寒吧。”接着也在铺有羊毛地毯的地板上坐下。她的眼睛自始至终一直看着物件而没有看向人,成心在避开什么,是一种因内心被撼动又生怕情绪倾泻而出而产生的拘谨,脸上好像笼罩着疲惫与动容的淡淡雾气。
“外面还在下雪,来的路上突然又下大了。”程司和黎静颖家的宠物狗玩得正欢。
风间领情地喝了口汤,把碗搁到书桌上:“没休息好吗?黑眼圈挺重的。”
黎静颖抱膝靠在床边叹了口气。
“我妈妈昨天晚上留下‘我出去一下’的字条离家出走,爸爸四处找她,但怕我出意外,非要我留在家。即便是这样,也是一夜没睡。”
“找到了吗?”程司突然紧张起来。
女生点点头:“早上才找到。还是我发现她摊在书房里的报纸……”说着从抽屉里把报纸拿出来指给男生们看。
在一篇报道迎接世博会的城市规划的新闻中,有一处被用马赛克圈了起来。乍一看平淡无奇,是说花园路10弄到13弄的一片居民区要拆迁,为的是增加绿地面积,建设街心公园。
这次程司倒是迅速发现端倪:“哎呀,你以前的家不是在11弄3号吗?也在拆迁范围里啊。”
“所以我猜我妈妈大概去了老家,果然没错。妈妈一直对老家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
“对,我记得我们俩升初中时,你妈和你爸大吵一架,就是因为你妈反对搬家。”程司附和道。
“不过不是留了字条吗,怎么会这么紧张呢?有时和朋友聚会,晚上住在闺蜜家,在外面过夜不也很正常么?”风间不明所以,见两人完全没有赞同自己的假设,还举出实例,“我妈就经常这样。”
“但是小静的妈妈不同……”
“我妈妈,从来不出家门。因为患有抑郁症,已经无法外出工作或者娱乐,听说……是自从姐姐死后就一直这样了。”女生解释说。
风间微蹙了眉,喃喃地重复着:“抑郁症?”
静颖和程司同时诧异地看向他,因为病症什么的,完全不是重点吧?
“抑郁症……小静你有没有听夏树说起过?她妈妈——亲生母亲——是在她八岁时自杀身亡的。”
“这倒是没听说。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对夏树的话抱有怀疑所以稍微调查了一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资料上写的是‘由重度心境障碍恶化而成的精神分裂障碍,在精神病医院咬破动脉自杀身亡‘。”
重度心境障碍。
黎静颖回想起自己母亲服用的药物外包装上写的“治疗用途”中有这样的字眼,属于抑郁症的一种。
那么也就是说,夏树的妈妈,死于抑郁症。
(十)
灰蒙蒙的大雪天,夏树和父亲帮奶奶准备午饭,坐在沙发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豆子。这让女生很多愁善感地回忆起小时候,和父亲相依为命的许许多多类似的日子。
小时候的夏树问过父亲,为什么自己叫做“树”。
父亲说是因为希望她能成为像树一样踏实坚强的人,按照四季的节律,一步一步,发芽抽枝开花结果落叶安眠。
可在夏树心里一直有另一种解释。
树为了生存下去,会自己愈合伤痕形成树结,从不把伤口暴露在外。它活着的时候尽量让枝叶和根茎伸展,努力向外扩张,汲取自己应得的阳光和养分,长成参天的生机勃勃模样。只有在它死后,人们伐倒它的时候,才能从那些扭曲和紊乱的纹理中窥见它曾经的伤口。
母亲给自己起名字的初衷也许是这样,连父亲也不知道真相,夏树这样想。
大雪天气,总让夏树想起母亲。